《林茂生博士論文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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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解讀] 追tshōe個人kah民族ê尊嚴

作者 李筱峰 2017.08.06

有一pái，中國國民黨ê秘書長張寶樹，對台灣學者陳少廷先生講：「Lín台灣人無啥物人才。」陳少廷先生無經過思考，to̍h隨時回答：「台灣m̄是無人才，台灣ê人才，tī二二八事件ê時lóng kiông-beh hō͘ lín刣了了à！」

講tio̍h頂面ê對話，我禁bē-tiâu聯想起前總統李登輝先生ê一句話：「做一個台灣人ê悲哀」。若是講tio̍h二二八事件中遇害ê台灣人才，前台大文學院代理院長林茂生博士ê形影，mā會隨時浮上我ê腦海。

林茂生教授是台灣第一位哲學博士，伊tī 1927年（日本昭和二年）初，接受台灣總督府ê遴選，成做「在外研究員」，公費去美國留學，進入紐約哥倫比亞大學ê Teatser’s College，投入當時出名ê教育哲學家杜威（John Dewey）kah門羅（Paul Monrue〉ê門下。隔tńg年（1928年）4月，伊先得tio̍h哥倫比亞大學ê文學碩士，然後繼續koh攻讀博士學位。Tī 1929年11月，伊完成博士論文，得tio̍h哲學博士學位，成做台灣人獲得文科博士學位ê第一人。

林茂生博士出世tī 1887年，8年後，台灣被清國出賣hō͘日本，註定了林茂生以後ê性命史脫離不了台灣人ê生存kah尊嚴ê課題。1904年林茂生進入長老教會中學；1908年去日本讀同志社中學；1910年進入京都第三高校；1913年進入東京帝國大學，1915年被推選做「高砂青年會」（台灣留學生組織）ê首屆會長；1916年tùi東京帝大畢業，成做台灣第一位文學士。

林茂生教授tī去美國深造tsìn前，早to̍h有非常好ê成就kah表現。伊擔任過長老教中學ê教務主任、理事長；兼任台南師範學校ê教授；1920年轉任台南商業專門學校教授。Hit當時台灣ê siōng koân學府只有三個，一個是醫學專門學校，一個是師範學校，另外一個to̍h是商業專門學校。Tsit時，台南商業專門學校ê教員有二、三十名，m̄-koh，只有兩名是台灣人教員，林茂生是其中之一。Bat讀過台南商業專門學校ê出名醫師作家吳新榮，伊bat án-ne回憶講：「眾學生對tsit兩位台灣人ê教師特別愛戴，....林茂生教授，伊是日本siōng koân學府東京帝國大學文學部哲學科出身ê，當然是台灣人得tio̍h日本文學士siōng早ê人。日本人為tio̍h懷柔政策，隨時任命伊做高等文官，來擔任tsit間學校ê英語科教授。當時ê世人以『北有杜聰明，南有林茂生』並稱，m̄-koh，杜聰明是一位純粹ê科學者，林茂生卻是一位多才ê思想家。」

二○年代初，林獻堂等人所推動ê 「台灣議會設置請願運動」當teh積極展開，為二○年代台灣ê民族運動kah自治運動掀開序幕；「台灣文化協會」mā掀起文化啟蒙運動kah民族運動。林茂生受文化協會總理林獻堂推荐，擔任文化協會ê評議員，並tī 1929年起，連續三年擔任台灣文化協會夏季學校講師，講授哲學、論理哲學，以及西洋文明史ê課程。以林茂生一介知識精英，投入帶有民族色彩真厚ê台灣文化協會陣營，自然會引起日本政府當局非常ê注目，官方ê報紙，甚至用明褒暗貶ê文章來諷刺伊參加文化協會ê活動。M̄-koh八年後，林茂生tī伊ê博士論文中，勇敢指出1920年代台灣人民族意識ê覺醒，而且koh khah肯定二○年代台灣ê社會kah政治運動，伊講：「In（按：指從事政治社會運動ê台灣知識份子）無滿意田總督（按：田健治郎）新政府ê結果，因為伊無帶hō͘台灣人民kah日本人平等ê立足點。In mā無滿意田總督努力設置ê地方議會，因為它ê議員m̄是由人民普選出來ê，所謂ê『自治』kan-taⁿ是有名無實。所以in開始進行政治平等運動。」

有相當成就kah聲望ê林茂生教授，以四十歲之年，koh khah上一層樓，出國去美國深造。雖然伊是the̍h總督府ê公費去美國留學，m̄-koh，伊ê所學、所想kah所講的，卻無kā扶tháⁿ統治當局當做要緊。伊ê博士論文卻顛倒對日本tī台灣ê殖民地教育提出無客氣ê檢討。我tī拙著《林茂生、陳圻kah in ê時代》ê寫作過程中，to̍h有讀過林博士ê博士論文原文，當時讀tio̍h伊批判日本tī台灣殖民教育ê言論ê時，真是心有同感。Tsit pái，林茂生ê博士論文ê華語譯本beh正式出版，我to̍h有機會koh再拜讀一pái，感覺koh khah欣慰kah感慨。

林博士ê論文題目是："Public Education in Formosa Under the Japanese Administration: A Historical and Analytical Study of the Development and the Cultural Problems"（《日本統治下台灣ê學校教育：它ê發展kah有關文化之歷史分析kah探討》）林茂生tī論文ê研究宗旨中講：「本研究ê宗旨，事(tāi)先是teh調查教育制度本身ê歷史kah它發展ê過程，以及決定它發展ê原則；其次，tī分析教育活動中ê文化衝突以及融合ê因素kah影響，而且tshōe出改進ê結構性ê方法。」論文全冊共分九章，除了tī緒論中有紹介台灣島嶼ê自然位置kah人文景觀之外，續落去koh敘述tùi荷蘭據台以後，經過鄭氏王朝kah大清帝國，一直到1920年代日本統治下ê教育理念kah制度ê發展過程。特別tī最後兩章，伊分做理論kah實際兩部分，提出近代民主主義ê教育理念，檢討日本同化教育ê謬誤，koh指出它違反人類學習kah成長所tio̍h遵守ê個體自由kah社會進化原理。

林茂生ê論文tī 1929年完成，tùi台灣教育史ê立場來講，tsit時ê台灣教育，已經經歷兩pái「台灣教育令」ê頒佈—1919年1月4日，台灣總督府以敕令第1號頒佈「台灣教育令」，tī台灣ê一切教育設施，lóng以此為根據，各級教育機關ê系統，到tsia就án-ne確立；1922年2月，總督府另外頒佈新ê「台灣教育令」，明訂中等以上學校（師範學校除外）取消台灣人kah日本人ê差別待遇kah隔離教育，實施所謂ê「內台共學」。這是為tio̍h beh配合tsit時期所謂ê 「同化政策」，認為「內台共學」是同化siōng好ê途徑。形式上，台灣人ē-tàng接受kah日本人程度仝款ê中等以上教育，m̄-koh實際上，「共學」ê結果，kan-taⁿ是提供tī台灣ê日本人子弟koh khah tsē ê教育機會，台灣子弟因為tī起跑點iáu是佔劣勢，所以oh得kah日本人子弟競爭。Koh再講，tī所謂ê 「內地延長主義」kah「同化」政策之下，台灣ê語言kah歷史遭遇tio̍h抹消kah摧殘。所以，tú親像林茂生博士所講ê，「共學ê理想是基於兩個民族接受平等ê教育機會為假設ê前提；m̄-koh tī真正ê操作中，共學ê結果，tsit種假設並無實現。」

所以林茂生ê論文及時產生，針對tsit種殖民地教育提出批判kah檢討，伊ê評論，主要有以下數點：一、近代教育ê目的在tī tùi個人內部去發展，卻m̄是tùi外在強制性teh kā伊灌輸，因為擔心這可能會損害受教者ê創造能力。同化ê出發點在tī以家己ê標準，tùi外部強加hō͘ 別人，he m̄是人所渴望ê，因為同化是無必要，mā是無hō͘人所認知ê。同化教育kah日本國語教育，tú好是一種看無台灣人文化ê差別來強制執行ê教育；二、近代教育ê特質，是在tī kā教育當做目的，卻m̄是手段，用來實現另外一個kah被教育者關係遙遠ê目的。同化教育tú好違背tsit-ê原理，它kan-taⁿ是要求受教者去接受一個家己從來m̄-bat經驗tio̍h ê異質文化；三、近代教育強調尊重學習者ê個性kah天賦能力，而且tsit種教育理念ê起源是民主主義ê精神。所以，伊引用伊ê老師杜威ê觀點：「學校教育siōng重要ê工作，在tī它一定tio̍h肯定心智自由ê原理」；四、近代教育ê重點，在tī kā正確而且對學習者ê生活有直接必要ê知識傳授出來。M̄-koh，同化教育卻teh引tshōa學習者偏離生活，而且koh再吸收一kóa完全無必要ê內容。Tī tsit種教育之下，學習者ê生活以及hit-ê原本kah伊「息息相關」，並且是伊tī群體生活中時時刻刻ê經驗得tio̍h ê真實世界，suah變kah jú來jú疏遠。

總講一句，林茂生ê教育哲學，是建立tī帶有民主主義、自由主義kah實用主義ê人本教育上，tsit種人本精神，hō͘ 伊發見殖民統治者所宣揚ê「同化」政策，雖然標榜一視同仁，其實是對被殖民ê民族〈台灣kah朝鮮）ê一種傷害，這是違背人本精神ê。所以，做一個殖民統治下ê知識份子，林茂生發出良心ê聲音。伊tī論文中無顧情面批評講：「用同化做目的ê坦白正直聲明，致使tsit兩方ê人民（指台灣kah朝鮮）tī心理上lóng仝款感受tio̍h民族尊嚴受傷害。」「對一個擁有文化自尊ê民族，親像台灣人，教育ê缺失是hiah-ni̍h明顯，....做一個有心智kah文化ê個人á是民族，對家己努力ê範圍被強迫設限，一定會振作koh超越限制，á是至少會向設限者要求發展ê機會。」「喪失一個人ê文化是真不利ê，因為這預示tio̍h性格ê粉碎kah個人生存根基ê損傷，尤其是受tio̍h外來ê壓迫。....」

閱讀林茂生批判日本tī台灣殖民教育ê論述，siōng hō͘我感慨ê是，伊舉出台灣ê母語kah歷史受tio̍h摧殘ê例。林茂生對「利用國語當做日本化ê工具」提出批判，伊講：「相信語言同化表示種族同化是荒謬ê見解」「完全放棄使用台灣語言來輔助它家己ê機會，kan-taⁿ會減弱卻bē助長它ê立場；它kan-taⁿ會損害，bē改善教育ê結果；結局，這會引起語言意識ê情感，to̍h是對屈從立場ê反感。」「無人會否認政治上、經濟上kah社會上lóng需要tī全島傳播國語。當地人民並無反對日語tī島上成做官方kah教學語言。問題在tī當地語言是m̄是應當kah現在仝款，tùi所有ê教育活動中完全消除。」林茂生無客氣án-ne指出：「三百五十萬台灣人，á是thang講是總人口百分之九十五ê人，並無感覺欠缺一個共同語言....若是in m̄-bat日語，tī社會上kah經濟上mā bē產生嚴重ê不便。」「雖然新語言tī真tsē方面真有路用，m̄-koh，對一個細漢gín-á來講，實際上tī厝裡並無需要它，個人通信mā無需要它，反tńg，教授當地ê語言是有需要ê，hō͘當地語言幼路化會帶來社會價值。用仝款客觀態度來看待日本母國歷史，卻忽略當地歷史ê學習，tsit種對語言kah歷史ê態度，m̄-nā隱含強迫性，mā隱含文化自卑感。」

林茂生koh再三強調：「Tī學校使用當地語言，會有幫助伊對固有文化尊重ê感情。」「台灣語kah日本語tio̍h應該互相提攜（thê-hê）」，所以林茂生tī論文中建議，tī公學校ê課程中，漢文應該成做必修科，無應該kan-taⁿ是選修科；通過漢文，thang精練台灣語言。

看了林茂生當年tī日本殖民統治下為台灣ê語言文化請命呼喚ê言論，我感慨萬千kah忍bē-tiâu。因為日本殖民統治下，固然對台灣ê語言、歷史kah文化採取歧視政策，m̄-koh，林茂生萬萬無想tio̍h ê是，日本人走了後，號稱「祖國」ê中國國民政府來到台灣了後，對台灣ê語言、文化kah歷史所採取ê歧視態度，卻比日本殖民統治有khah加，無khah減。台灣人換了一個新ê統治者，mā隨時koh被換上一套新ê「國語」。Tī國民黨政權ê「國語政策」之下，台灣ê本地語言受tio̍h比日本時代koh khah嚴厲、koh khah無情ê摧殘。直到今á日，咱ê下一代，ē-tàng用家己本地母語流利交談ê，已經無tsē loh。可悲ê是，真tsē本地kiáⁿ兒，甚至以講家己ê母語來感覺見笑；這正是一個應驗林茂生博士tī論文中所提出ê警訊：Tsit種對語言kah歷史ê歧視態度，「m̄-nā隱含強迫性，mā隱含文化自卑感。」

Koh khah thang怨嘆ê是，林茂生tī伊心目中ê「祖國」—中國政府來臨了後，出仕一年四個月(編按：從1945年12月至1947年3月，林茂生受聘為臺大教授，koh以校務委員身分代理臺灣大學文學院院長。)，卻tī二二八事件中喪命tī「祖國」ê槍下。

Tī林茂生博士屈死ê五十三年後ê今á日(編按：2000年)，mā是tī伊得tio̍h博士學位ê七十年後ê今á日，伊ê博士論文ê華語譯本tsiah tī台灣正式出版，我想它m̄-nā是一位教育家思想ê「吉光片羽」（譯註：白話意思「殘餘僅見」），mā是台灣知識精英ê良知呼喚，koh khah是台灣人苦難歷史ê顯影。讀完了後，咱應該發一個願：M̄-thang koh做悲哀ê台灣人！Tio̍h做有尊嚴ê台灣人！
（作者為世界新聞大學教授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