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陳雷文選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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茶(二)

作者 陳雷 2010.09.05

不而過有一項代誌tī我頭殼內khok-khok se̍h，se̍h bē停。專工去tshuē家成，阮阿叔ê孤kiáⁿ，講hō͘伊聽。伊驚一tiô，才uì頭到尾，講古早阮阿叔少年hō͘人掠--去失蹤ê係項，真是傳奇。以前阮老母tsē少bat kā我講起，kan-na含á糊一個印象，攏是nauh一個頭，m̄敢講詳細。

阮阿叔許文欽hit年tshuā阮阿嬸，7月18 hit日家己一個坐火車去高雄tshuē朋友，tsuâⁿ按呢失蹤無轉--來，無人知影去tī tó位、出啥物代誌…。阮阿嬸鳳珍kap阮阿叔台大法律系仝期，去派出所報失蹤。Hit時代，定定有人無頭無尾失蹤，警察大概á知影，m̄是警總tō是調查局ê出頭，m̄是匪諜tō是思想犯，無人敢tshap。厝--裡ê人bē食bē睏，四界tsông四界問，3、4個月無消無息。阮阿媽老人無智識，kan-na會曉驚顧khàu，khàu kah目睭pháiⁿ--去。有一日阮阿嬸去市á買菜，hit陣大pak肚teh beh生，艱苦行。一個老歲á thuh一枝拐á kap伊相kheh身，差一sut á pua̍h倒。阮阿嬸伸手tok強kā扶，講：「阿伯，失禮。」老歲á suah笑笑，比hit個大pak肚，講：「鳳珍，若是生查甫--ê，tō名作家成。」ua̍t頭tō行，作伊去。阮阿嬸驚一tiô，gōng-gōng tshāi hia bē曉應--伊。因為tú-tú有身ê時，阮阿叔有kap伊參詳好--a，kā伊講：「若是生查甫--ê，tō名作家成。」這個名kan-na in翁某知影。趕緊beh kā問，大pak肚pháiⁿ jiok，老歲á m̄知行uì tó去--a。才注意--著，手--裡一張字紙，m̄知tiâng時老歲á tu hō͘伊--ê。Thí開看，頂面三個字「六張犁」。手phi̍h-phi̍h-tshuah，心phut-phut跳，二個鬢邊pho̍k-pho̍k-siak，是緊大步細步趕轉來厝。

阮阿嬸讀台大ê時，kap阿叔仝款，熱心黨外。Bat聽人講，六張犁hia有一個調查局看守所，黨外人士有時掠去tī hia。Kap阮阿公參詳，敢會是文欽掠去tī hia，是伊拜託這個老歲á來通知--ê?阮阿公問：「老歲á生作啥款？」「看也無真，…老老thuh一枝拐á，hô͘-hô͘二撇嘴鬚，叫我ê名鳳珍。」Taⁿ無名也無姓，beh去tó tshuē?阮阿公拜託人去台北探聽，o͘-se包紅包，才知影成實掠去tī hia。

家成講：「阮母--a過身進前猶teh吩咐，這個救阮老pē ê恩情，千萬m̄通放bē記--得。這個老阿伯，khah久mā tio̍h tshuē--出-來。」伊問：「這個大hīⁿ伯，hit回伊來台南創啥？」我hàiⁿ頭：「伊記池pháiⁿ--去，bē記--得-a。…kan-na會記得公園路有一間四春園。」家成真決心，講：「我kap你來去問詳細。」

過--來hit禮拜，我tshuā家成去鹿谷。心內若peh kiā ê山路，七彎八uat。來到凍頂已經下晡uàⁿ-uàⁿ，山內烏陰tah霧，無啥看有。當teh tshuē無路，一個老歲á āiⁿ一枝鋤頭，khiā tī路邊，若像teh等--阮。停車落--來好禮問路：「阿伯，借問咱tsia凍頂巷茶行tī tó?…」伊uá--來，一個面tu tuà車窗，kā看，tō是大hīⁿ伯，雄雄講：「許文欽，…伊ê名許文欽。」歡喜koh無牙gī-gī笑，概成這個名伊想真久--a，tsit-má才想--著，teh kā阮展。阮二人suah gōng-gōng bē曉應--伊。許文欽！Ah tō是阮阿叔ê名！家成緊beh kā問，伊ua̍t一個頭，鋤頭āiⁿ tī肩胛作伊行，無幾步tō hō͘山內ê茫霧遮無看--去。

趕緊落車jiok，無料jiok無幾步，頭前tō是hit間茶行。頭家坐tī桌á後面teh看電視。看阮來，會認得我，招呼講：「許--sàng，lim茶來。」我kā頭家介紹，家成mā是阮棋社ê人。伊真歡喜，ná hiâⁿ水，ah tō講：「棋社nih？…來，來，許--sàng，頂回輸你二盤棋，今á日koh再請教--一-下。」 mā是好，你m̄驚輸，我tō koh kā你贏。昭德有講，這個頭家龜怪兼狗怪，賣茶怪癖大細目，看人客棋路，行好棋才有賣你好茶。Taⁿ好--a，今á日我南都社長功夫小展--一-下，贏hō͘你看，看你猶有啥好茶？

前--a，贏伊二盤，量其大約已經知影伊ê實力。想講這回大概á下8分功夫，贏一下khah有--ê tō好，替主人留一個面主。伊又koh牽中炮，原在一步suà一步，也無teh想，顧攻無顧守，大丈夫，a-sa-lih。我利用這個弱點，放伊進攻，一步放一個陷井，siâⁿ 伊走來tsông--去，放半個空城，koh來tō beh軍hō͘死棋。Ná知m̄知按怎，雄雄半路出烏馬，食我ê炮koh抽我ê車，害我差一sut á敗棋。佳哉行棋老經驗，猶是棋力kuân伊一大節，舞一晡，伊連續行m̄ tio̍h 2、3步，局勢才挽倒轉--來，又koh贏棋。算算--leh，加伊一隻馬，suah無贏khah tsē，無彩我下8分ê功夫。老實講，這盤贏了也無輕可。我teh想，這個頭家頂禮拜m̄知去拜啥物師父，雄雄進步tsiah tsē!差不多超過咱市內冠軍ê水準。若有人好好牽成指導，一定會真出頭。

「厲害！厲害! 頭家，你這盤大進步！」我kā鼓勵。「多謝，多謝，…猶是高手teh牽成指導。」好禮替我kap家成thîn茶。「來！來！lim--一-au。」家成m̄-bat lim過伊ê茶，直直o-ló。「好茶！好茶！」頭家笑gī-gī，茶也tsia̍p-tsia̍p thîn，bē輸作老母--ê聽人teh褒伊ê kiáⁿ gâu koh天才。

「來！許--sàng，罕得你這款高手，koh請教--一-盤。」這日山內賣茶無人客，這個頭家大概無贏一局m̄甘願，無beh放我suah。我hō͘伊褒一下尾溜khiàu-khiàu，kha-tshng浮浮，頭殼膨風：「Pháiⁿ勢！pháiⁿ勢，…頭家，老實講，我全國象棋比賽連續三屆冠軍，…你三盤攏kan-na輸一隻馬，已經真無簡單--a。」雞kui ná pûn，順續加減指導放步：「頭家，人講三盤棋一個知己，實在講，你棋路相當到段。不過行棋上要緊ài心靜有耐性，一步一步行khah慢--一-sut-a，加想--一-下才動手，一定大成功，大進步！」伊直直tìm頭，概成家己早tō知影伊這個缺點，感謝我ê好意指點。「許--sàng，你講了足tio̍h。行棋kap種茶仝款，tio̍h-ài耐性…。來！來！koh請教一盤。」好--a，你成實草蜢弄雞公，m̄知天地幾斤重！這盤我社長功夫盡展，hō͘你試一下真高手ê滋味！我刁治故kā激：「頭家，好棋罕有。這盤咱ī khah有--ê。」「Ī khah有--ê，有理！有理！」伊歡喜樂暢，m̄-kú m̄知影「ī khah有」是啥物意思，明明m̄-bat kap人相輸棋，問：「Beh按怎ī khah有？」「我贏，你今á日the̍h上好ê茶出來賣--我。」伊ha-ha笑：「心適，心適，我上好ê茶賣--你。…ah你若輸--leh?」Tio̍h我ha-ha笑，你無lim酒thài會講酒話？！我beh thài會輸--你！幹！「我若輸，5萬kho͘ kā你拜謝敬禮。」伊雙手gia̍h kuân，直直huah:「贊！贊！…這盤ī真--ê，…」家成到taⁿ坐tī桌邊，tiām-tiām lim茶看棋，這時緊張擋bē tiâu，偷偷á kā我giú手，nauh講：「榮--a，我看這個頭家真厲害，…」我手kā pué--走…「你bat一個啥！」無tshap--伊，叫伊坐hia，tiām-tiām看，認真學。

伊又koh牽中炮，我好心koh kā吩咐：「行棋愛耐性。」你mā tiàm頭，講：「Kap種茶仝款，耐性，…耐性，…」ná念棋ná行，lú行lú緊，概成攏m̄免想。行無幾步，m̄知按怎，我二隻馬攏拐腳，bē tín bē動。不時車、炮牽hia顧。Lú顧lú死，害我規盤棋bē輸陷落làm田，bē進也bē退，免講攻勢攏無，連守勢to強beh崩--去。規盤據在伊修理，一jí一jí直直食--去。伊一步suà一步，phi-phi phia̍k-phia̍k，bē輸大人káp gin-á teh行，變作一個完全無仝棋段ê棋手！我lú行lú慢，頭殼hia̍h汗珠一粒一粒直直pù，m̄-bat行kah tsiah緊張食力。伊燒茶ná ha，大pak肚桶ná so，學我念：「行棋ài有耐性，…」m̄知是teh提醒伊家己，抑是teh鼓勵我？結果khah無15分鐘，當teh苦想無變步，m̄知uì tó位來，馬後炮一軍死khiàu khiàu，算算--leh，伊失二隻卒，我tshun單炮。一世人行棋m̄-bat輸tsiah緊，死tsiah悽慘pháiⁿ看。勉強保持輸棋ê風度，伸長手kā恭喜：「高棋！高棋！」嘴按呢講，頭殼gông車車，目睭花sà sà，規盤棋tī我面前lin-long-se̍h。我實在大意倉pōng，目睭生tī後khok hō͘屎糊。自認連續三屆全國冠軍，天下無對手，山內這個賣茶--ê看無在眼內！明明面頭前tsiah-nih希罕超人ê高手，奇妙ê棋仙，我kap伊行三盤猶認bē出--來！滿pak謙虛，規身虔誠，深深tàm一個頭，àⁿ一個腰，二手tn̂g tn̂g認輸投降。「失禮！失禮！--我目睭hō͘屎糊！」伊無注意teh聽，規個碗公面紅赤赤，闊嘴笑ha-ha，概成真久真久m̄-bat行棋行kah tsiah爽快，tsiah歡喜，thiòng kah lān核á相kho̍k，雙手大pak肚桶直直so。「來！來！lim茶，lim茶。」喘一個khuì才講：「頂回你行二盤了，我知影你會koh來。」「Thài會知？」「你攏留後步teh試--我。」原來伊早tō知！Tèⁿ gōng-gōng放據在我變猴步，ah伊mā是teh試--我！一盤koh一盤放我贏，koh限我贏一隻馬。「互相，…互相，…」阮二人at手koh相giú，同齊hā-hā笑，若teh唱歌：「行棋kap種茶仝款…耐性，…耐性，…」原來tse tō是伊ê規矩，beh lim好茶kap行好棋仝款，ài有耐心koh耐性。實在這個頭家，m̄-tāⁿ行棋怪癖，賣茶koh khah怪癖。家成坐tī邊--a，目睭hō͘棋盤掠tiâu--leh，pak bē開，一個嘴tsauh tsauh念：「我早tō kā你講--a，…我早tō kā你講伊厲害，…」

伊peh起椅，喘一個大khuì才笑suah，uat入去內底，有--一-時-a，mo̍h一罐茶出--來，普通茶罐一半大，罐á面印紅腳稜ê茶園，圓圓ê山崙我認會出--來。一稜一稜ê茶海，中央簡單五個烏字「凍頂烏龍茶」，下面一tsuā小字「南投縣鹿谷鄉彰雅村凍頂巷茶行」The̍h hō͘我看，講：「大hīⁿ伯ê私khia茶。」「私khia茶？」「紅腳稜ê春á茶，…頭到尾，伊親手種，親手焙，親手juê--ê。」這罐茶mo͘h tī手--裡，我心內感動。因為我知影，tse tō是凍頂巷上好ê茶，大hīⁿ伯ê私khiā茶！「這罐茶你該得--ê，我kap大hīⁿ伯送--你！」kap我at手，bē輸棋賽冠軍teh發獎品，實在伊贏棋mā真a-sa-lih。我謙虛虔誠，the̍h五萬kho͘ kā伊敬禮拜謝，輸棋m̄ bat輸kah tsiâⁿ爽快、a-sa-lih 。

按呢顧teh行棋，差一sut á bē記得大hīⁿ伯ê代誌。家成緊問：「頭家，thài攏無看著大hīⁿ伯？」一時伊出日ê大面反烏陰，吞一嘴nuā，含á糊tshìn-tshái應：「過身--去-a。」阮驚一tiô，ah tú-tsiah tī路邊才tú--著，kap伊講話！頭家hàiⁿ頭：「頂禮拜過身--去-a。」伊teh講真--ê，ná講手ná無Îng，棋jí一粒一粒khioh好勢，排tī khe--á內底，棋盤收--起-來。我一時好奇，問伊：「頭家，你tse棋啥人教--ê?」伊苦面轉作gín-á ê笑容：「大hīⁿ伯，tsīng我10歲，大hīⁿ伯教--ê。」阮離開茶行，茶罐mo͘h tī胸坎，驚拍落--去。這個希罕ê經驗，高貴ê對手，ah，這個真tsē冬，真tsē冬teh tshuē無ê答案! 阮踏過戶定，聽著後面伊teh叫：「許--sàng。」ua̍t頭過，tshāi-tshāi坐tī大樹頭ê茶桌後面，這時山內烏陰ê茫霧uì外面飛--入-來，伊親像一隻山谷迷路失落ê孤鳥hioh tī hia，手比hit罐茶：「過--來也罕得會koh有--a。」

落山規路tiām-tiām，家成顧看車外ê茫，一時kāu一時薄。駛到山腳，半圓ê月已經山尾kuân。Se̍h到厝，伊才講：「Tō是伊--lah！大hīⁿ伯來報--ê。」我mā是同意這個結論。

伊驚hō͘人認--著，裝作發嘴鬚ê老歲á，tī菜市á人ka-ia̍h ê地點，kā阮阿嬸通知。阮阿嬸幾十年teh tshuē伊無，一直到6、7冬前過身ê時，猶teh吩咐：「家成，這個救恁老pē ê恩情，千萬m̄通放bē記。」阮阿嬸想--著tō去土地公廟，拜人人保庇ê土地公。有一回拜了起身beh插香，gia̍h頭tú好kap土地公面對面，認真kā siòng，才雄雄認--出-來，原來hit個老歲á kap土地公仝面á仝面！過--來伊一直相信，tō是咱tsia這個土地公裝作老歲á來通知--ê。「原來tō是你！」家成koh念，可能mā是teh問？這個推理應該無m̄-tio̍h。M̄-kú我有感想，這個鄭大hīⁿ，伊所作ê代誌，kap民間teh拜、teh信仰ê土地公仝款，伊幫贊受苦難ê人。

Hit個咱tsit-má稱作白色恐怖ê時代，台灣人據在人掠，據在人tsuî，huah無--去tō無--去。表面看會著--ê，tsia ê受難者，受害者ê家庭，完全無人會tàng幫助，保護。In kan-na會通賣財產，o͘-se包紅包，暗tsīⁿ求神拜佛，求超自然ê力量來解救，也無一定ta̍k擺攏會siàⁿ。M̄-kú tī hit個烏暗無望ê時代，mā有tsē-tsē人，或者有牽連--著，或者無直接牽連--著，in uì孤單無靠、求神拜佛變作良知ê抗爭者、良心ê戰士。親像看守所ê工友鄭大hīⁿ，伊無beh kap白色恐怖ê烏殺手鬥陣、合作。Koh親像阮阿叔許文欽，伊tī去高雄ê火車頂分反抗ê宣傳單，hō͘人掠--去。看守所出--來了後，身軀帶癆傷，mā是koh去參加黨外候選人ê監票隊。Hō͘阮阿嬸罵伊「死m̄驚」。In一個人，二個人…作ê勇事，kap當時規ê政府雷公sih-nah ê惡勢力比--起-來，báng--a釘牛角，概成白白犧牲，無意義ê gōng代誌。結局，tō是tse一個人、二個人、三個人…10冬、20冬、30冬ê gōng事，會齊thia̍p積，像種好茶、行好棋hit款堅持ê耐性、耐心，今á日台灣出頭天。

Hit個白色恐怖ê烏暗時代，tsit-má真tsē人無瞭解、bē記--得-a。阮少年這代m̄-bat經驗--過，也罕得聽--著。這罐凍頂巷ê好茶，tú好無意悟有牽一絲傳奇ê無形ê幼線，kap歷史上絕望ê時代相接。遇著大好ê日子，茶罐mo͘h--出-來，歡喜招昭德老師來泡茶。茶米一粒一粒圓圓，是膽綠、金龜綠kap牽紫紅ê真珠，khǹg tī手tê，食奶gín-á ê芳味，ná有ná無，又koh抹芳水ê仙女，頭鬃插未開ê玉蘭uì身軀邊過。泡好thīn tī au-á內底，燒茶若熔--去ê黃金反射，一湧一湧hiâu花嬌頭，豔麗iáⁿ目。Tam tī嘴內，親像花欉是大hīⁿ伯手工栽培ê苦事，吸收驚惶落土ê惡夢。吞落nâ喉，甘醇沈láu，強強beh醉，身體千千萬萬ê毛管孔，浸tī溫泉一個一個爽開開，規身人浮浮teh beh飛。人講食果子拜樹頭，真好ê道理。我lim這au希罕ê好茶，五粒梅、六粒梅á，…凍頂超特獎。自由自在欣賞種茶人ê智慧，耐性，tam古早in hit代ê大苦。